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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墙根儿用石笔圈出个圈儿,那是我国的城,南墙根儿也圈出个圈儿,那是敌方的监狱,现在我国的两名战士正蹲在敌方的监狱里等着我和小兰去救呢。
敌方的三名勇士耀武扬威地守在监狱外边,尤其那个石头,狂得大喊大叫。这小子别看个头小,跑得贼快,我方的两名战士就是被他追上、在后背拍了三掌才被捕入狱的。这也是我方四人、敌方只有三人反而占了先机的原因。
我抱着小兰的脑袋在她耳边说:“你往东跑,我往西跑,把石头引开了再去救人。”
我俩分头跑出了城,那三位勇士不理睬,还在狱圈那儿守着。我绕回来喊叫着挑衅,石头耐不住了,冲着我快步跑来,这小子跑得太快了,转眼间脚步声就到了身后,后背被拍了一掌的同时听到一声欢喜的“一”,坏了,如果被他拍上三掌,我就得蹲监狱去了!灵机一动,我迅速蹲下,然后返身向南边的监狱跑去。石头收不住脚,又向北奔了好几步才来追我,已经晚了,我抓住一个伙伴伸出来的手把他救出监狱。
正在这时,我妈站在大门口喊我:“丫头,回家吃饭!”
我说:“再玩一会儿!”
我妈说:“快点儿的,你爸可在家里呢,你小心点!”
我泄了气,“不玩了!”磨磨蹭蹭地朝我妈走去。
王小荣背着她家大傻站在大门口,她冲我笑笑。
从记事起,我家就住在雨来散七号那个小院里,院里一共住着三户人家,王奶家、李奶家、我家,不过这是以前,王奶已经过世了,应该叫小荣家吧。
小荣姐和我同年,她妈是个傻子,她没有爸爸。听大人闲唠嗑,小荣姐是她妈不知从哪儿带回来的孩子。王奶临走那年总算是搁下块心病,她给傻女儿找了个不太傻的丈夫。咋个不太傻呢?因为他知道上班去,在搬运公司扛大件儿,能挣不少钱。除了这个,他也就是如李奶所说的“上炕认识老婆,下炕认识一双鞋”。
我们上三年级时王奶死了,小荣姐就不上学了,在家给她的傻妈做饭,她妈赶紧就生了个大傻让她背着。
第二天我们学校老师到市里开会,学校就提前放学了。
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小荣姐背着大傻来回地走动。我说:“小荣姐,跟我玩不?”她说:“不行,我得背着他不住脚地走,停下他就哭,他一哭我爸就打我。”
真没劲!我只好自己斯斯文文地玩了。我回家拿来半块馒头,搓成渣喂蚂蚁,等到蚂蚁聚多了,再拎着小桶灌蚂蚁窝。开始她追着我看,后来她不看了,我发现她总往天上看。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她背上背个肉蛋子,两手揽着小家伙的腿弯,仰着脸,两眼盯着天上打旋飞翔的鸽子,鸽子在天上转一圈,她就在地上跟着转一圈。
那年冬天小荣姐的妈又生了二傻。春暖花开时屋子里圈不住满地跑的大傻了,她们姐弟三人整天在院子里、胡同里玩,小荣姐背上背着二傻,追着喊着大傻,累得疲惫不堪。我很替她发愁,她妈再生个三傻怎么办?
我妈说不会再有三傻了,居委会做通了小荣爸的工作,小荣妈作绝育手术了。果然没有三傻,小荣姐的后背两年后算是解放出来了。沈阳癫痫病医院靠谱r />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十五岁,已经是中学生了,我们这一茬女孩子逐渐淡出了胡同里吵吵闹闹的童子军。我整天从家里到学校两点一线来去匆匆,放学也晚,回家后还有几座大山一样的作业要做,没有时间玩了,就连同院住的小荣姐见了面也是匆匆打个招呼。
渐渐的小荣家里传出了喝骂声。我觉得她那个爸随着大傻二傻逐渐长大也跟着长了脾气。背着孩子的小荣不是多余的,他喜欢两个傻儿子,连带着也接受了儿子的坐骑;现在小哥俩每天手拉手去幼儿园交由老师照管,在他那两间屋子里小荣就成了多余,尽管这个多余每天战战兢兢地打扫洗涮,做全部家务,隔三差五的还得招来一顿打骂。
初冬的一天晚上,天下起了小雪,我在书桌那儿做作业,我妈坐在我旁边织毛衣。睡觉时突然抽搐是什么原因院里传来了一声喊:“滚出去!”随着喊声,小荣姐蔫蔫地滚出了他家屋子,还随手给关上了门,靠墙根站在了屋檐下。我和妈说,让小荣姐上咱家来吧,我妈说不行不行,她那个爸是个混人,过后还得加劲磋磨小荣。
雪下得大了,小荣已经站了好长时间,大傻从屋里出来,给姐姐抱出件棉大衣,二傻也跟着出来了,抱着姐姐的腿拉她进屋去,拉着拉着就哭起来。我妈坐不住了,拉上我,说咱俩看看去。
我妈搂着小荣进了她家门,一股刺鼻的酒味和屋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混合着向我们扑来,里间屋里小荣妈轰隆隆的鼾声像是正过火车。他爸正坐在小桌前喝酒,看到我们进来想站起来,不知怎么又跌坐回去,桌上的空酒瓶被他扫到了地上,落地的酒瓶居然没碎,叽里咕噜滚到了墙角。他舌头像是被酒泡胀了,结巴得厉害,一点也不滑爽。
我妈说:“他叔,让小荣打发弟弟睡觉吧,外边雪下大了,别冻着孩子们。”
他打了个酒嗝,不知咕哝句啥话,话一出口,就像被风刮断,没了。
新年后小荣姐忽然变得爱说话了,她红着脸,怯怯地和胡同里每一位邻居搭话,恳求人家帮她找份工作。没人能帮得上忙,她刚十五岁,个子瘦小,又没有文化,谁能帮她找到工作呢?
寒假里的一天我睡懒觉起来晚了,站在院里刷牙时,小荣姐送弟弟们上幼儿园已经回来了,她兴奋得小脸通红,眼睛也亮晶晶的,不由分说拖着我就往外走,去帮她看个告示。
出了我们的雨来散,胡同口向南拐就是新华大街,再往南不远就是火车站。新华大街是我们这个小城很热闹的商业街,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刚刚废除了布票、粮票、油票、豆腐票-------改革开放在老百姓眼里还很陌生,人们在逐渐体会生活便利的同时也惊讶于它所带来的花红柳绿。比如新华大街上南方人开的娱乐城,整天人来人往十分红火,而我很不能忍受的是这里的喧闹,每天上学下学经过这儿,快节奏的音乐肆无忌惮地喧叫让人无处躲藏。
小荣姐让我看的告示就贴在娱乐城大门旁边的墙上,召清洁女工,管吃住,月薪三百元,有意者面谈。
小荣姐得到了这份工作。三百元的工资不算少,还管吃住,这条件太适合她了,我为小荣姐高兴。
可是街坊邻居不这么看,他们提起这事口气怪怪的,带着鄙视,带着惋惜。有一次我妈和李奶唠嗑提到这事,李奶说正经人没人进那个门里去,没人愿意干才让不懂事的小荣干了。李奶嘴里还蹦出“窑子铺”这样的字眼。我问妈啥叫窑子铺?妈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你混说啥?不许说这个,人家笑话!”
人们越是唧咕,我越是惦记小荣姐,上学下学来往的路上,总要多看那个娱乐城一眼。一天晚自习回来,那里正是灯火通明,小荣姐端着簸箕倒完垃圾正往门里走,门里边一对相拥的红男绿女正要推门出来。我喊了声“小荣姐”,她一扭头的功夫,手中的簸箕碰在那个男人手上。
那男人夸张地“啊”了一声,小荣姐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抬手摩挲两下那人的手套。没想到那人开口就骂,“你个垃圾婆,也配摸摸我的手套?”说着脱下手套摔在小荣姐脸上。那个女的眼睛抹得像熊猫,猩红的唇膏不知怎么还粘在了牙上,一张嘴就像刚啃过死人的鬼,她腻在那男的臂弯里说;“快走吧快走吧!真倒霉!”说着斜眼看看小荣姐脚上打着补丁的破胶鞋,嘴里“啧啧”地发出李奶叫猫的声音。
我走到小荣姐跟前,发现她老人得了癫痫病怎么回事闭着眼睛,泪水从眼角涌出来。她的眼泪让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把身子贴上去,把她紧紧地搂住了。
我说:“别在这儿干了,家门口的人们都说这里不好,好像是挺不干净的。”
她说;“我知道这是个啥地方。可我总得挣钱养活我自己呀。”说着说着,她泪水又涌出来,“我也来月经了,每月买手纸的钱都不敢找他要,用二傻的破尿布垫上,洗干净偷偷塞起来下次再用。我那个家,多憋屈啊!”
我不再言语,她眼里汪着的那两洼泪弄得我心发紧,于是我紧紧地搂住她。
那年夏天我爸分上了新楼房,我家从雨来散搬出来了,我就再没见到小荣姐。
又过了三年,这期间小城的旧城改造进展挺快,雨来散那一片也要拆迁了。新闻里说八月底施工队就要进场了。我妈听了这条新闻对我说;“咱到雨来散看看去吧,在那胡同里住了小半辈子,留个很后的念想吧!”
雨来散还是那个雨来散,砖灰剥落的小平房看着颓败、破旧,胡同里混凝土地面被进进出出的人们踩出了坑。大部分人家都搬走了,偶而有灯光从屋里漫出来。月光满地,有蛐蛐在墙角一阵阵地叫。
熟悉的小院里只有李奶家还亮着灯,我妈和李奶拍拍打打成本大套地唠起嗑来,唠着唠着,李奶就唠到了小荣姐,“今年春天小荣来了呢,那孩子长成大闺女啦,穿的光光鲜鲜,就是描眉打鬓的我看着疑惑,别是真干了贱业吧?她来看她那个傻妈,说要离开这儿上南方挣钱去了。你说怎么着?那傻女人连她闺女都不认识啦,堵着门就不让孩子进去,嘟嘟囔囔就会说找谁呀找谁呀,小荣那个哭啊,抽抽噎噎哭了半天,哭得脸上红的蓝的乱七八糟的,在我屋里洗把脸就走了。”
我静静地听她们唠。流荡的夏风里还有我小时的气味,窗前那一株木槿花在橘黄的灯光下明灭相映,我的眼神有些迷离,时空飘忽。恍惚看见小荣姐背上背着个胖男孩,她两手揽着小家伙的腿弯,仰着脸,两眼盯着天上打旋飞翔的鸽子,鸽子在天上转一圈,她就在地上跟着转一圈。
小荣姐,你这个样子像刀子一样刻在我记忆里了,我以为再不会见到你了。
直到在广州读大学,那一个晚上在街头的不经意相遇。
下
周六的傍晚,室友的男朋友过来我就出来了。出来后不知道该去哪儿,想起校园西边不远处有个夜市就往那儿走去。穿过两条昏黑的街巷就是灯光明亮的希望路,希望路是一条商铺很多的街,夜市的摊位已经摆成两排,卖真货假货的商贩不住声地吆喝。
从夜市这头游逛到那头,什么也没买。夜市那头的街口上有卖冷食的,我买了根大雪糕,坐在沿街摆放的小桌前吸溜。瞅见对面的那条街上灯光暗淡,不断有人进出。大雪糕吸溜到一半,有女孩娇俏的笑声飘过来,随声看去,是两个穿着很露的女孩,穿牛仔短裤的那个倚着穿超短裙的女孩的肩膀,在同什么人大声调笑,两个女孩叽叽嘎嘎笑着,粘住一个老男人,“走什么走啊,喂,往哪儿走啊,请我们喝冰汽水行不行?”
这个说话的女孩就是你。我一下子站起来,“小荣姐吧?”然后扔了那半截大雪糕,向你靠过去。
你看看我,火燎了一般怪叫一声,转身就往暗街里跑。你跑得像兔子一样快,我在后面紧紧地追。往前跑的时候,你好像哭了,跑着还抬手抹了两回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把头发抓乱,把扎头发的彩带扔到地上。
跑着跑着,不知道是腿发软还是踢到石头了,你一屁股坐在地上了,你一声不响地呆坐在那里,泪如泉涌,脸上毫无表情,甚至连筋肉也没有动一动。你动了两次手,想要拄地站起来,但因为软得没有力气,又放了下去。你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直咕噜,呼哧呼哧地响。你武汉哪里治疗羊癫疯效果很好头发蓬乱,眼妆揉搓的跟瞎熊一样。我拉你起来,从包里翻出纸巾给你擦脸。
“跑什么呀,怎么了?”
你垂着眼帘,不吭声,打量着自己涂得鲜红的手指甲。但是不知怎么,你抹的乱七八糟的脸上突然涌出了红晕,眼皮轻轻地哆嗦起来。你用泪湿的、炽热的目光看了一下我,哑着嗓子说:“你走吧,别搭理我,等几年攒够钱了回家去过日子,我再去找你。”
“你说什么呢。小荣姐,你一直在这里吗?这些年还好吧?”
你点了点头,擤擤鼻子又摇了摇头,“让人家抓住两回,遣送回去过。去年我又跑回来了。”
昏黄的路灯下有个露着许多肉的女孩来回溜达,间或拉住个男人搭讪。他们不看我和你,我们悄声说着话,也不看他们。
忽然一辆巡警的面包车戛然停在街口,那女孩一见转头就跑,你说了句“快跑……”你跑了,我傻傻地还站在那里,看见你跑不多远又折回来了,被对面堵截的警察按着蹲在地上。我往你哪儿跑,也被按住了。你看见了,使劲撞一下看守的警察,撒脚往我这边跑过来,你喊叫着“放了她,她不是的,她是个大学生啊……”你绕过一个卖成人用品的广告牌,闪过一个追着你的警察,把拦截你的那个也撞了个趔趄,你疯了一样地跑,简直是脚不沾地。你没跑多远就又被按住了,你挣扎,喊叫,到底被他们拽到面包车那儿,拷在车窗上。
车下边的一个黑胖脸斜着眼睛喝叫我,他那个眼珠子似乎从没有在眼眶中间摆放过:“怎么回事你?赶紧走!”
我闭了闭眼睛,往街边退两步,然后像小时候在胡同里那样,捡起一块砖头紧紧地攥在手里,死死地盯着挂着你手腕的铐子。结果,我还是扔掉石头,扔下你,跑掉了。我跑到对面街口我吃大雪糕的桌子前,坐在那儿呆呆地哭了。
那一年那一次,是我很后一回见到你。
如果你还在,也已是脚重眼花、白发满头了吧,小荣姐。
你现在也许在睡早觉,也许已经起床了,跟老伴一起出门晨练。哪一个城市里都有花园绿地,都有晨练的老人,在早晨的清新里走走,也许还打打拳。活动完筋骨,你们一起逛逛早市,买上早点,再买一大兜青菜,慢慢地走回家去。很有可能是这样的。
也许,你在一个北方的小镇上,用攒下的钱盘下一间小铺子,假定是个杂货铺吧,或者是个服装铺子,三间的门面,铝合金的门窗,收拾得很干净。你显得很安详,递过客人要的东西,微笑着跟人家讨价还价。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也许,这个人世中已经没有你了,滚滚红尘早就吞没了你……
偶尔会这样颠来倒去地想到你。想起你的时候,总有一群鸽子扑啦啦地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