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酷热难忍。
晨练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我瞥见路边的小伙子,身上竟穿了件细白条灰色长袖衬衫。袖口耷拉在手腕,双手握着铁锨,弯腰弓腿,正在往推车里装水泥浆。
衬衫面料是那种厚的确良,挺括,发硬,像个罩子扣在他身上。
这件衬衫,似曾相识,使我仿佛回到了八十年代。
那个年代,的确良作为一种怎么揉不打皱,怎么洗不掉色,怎么穿也不起球的新面料风靡全国。穿着它是一种时尚、一种荣耀、更是一种身份。但人们逐渐发现,这种面料,透气性差,天热它也热,天冷它更是凉冰冰。远不如纯棉、丝质穿着舒适透气。
当意识这点后,人们便无情地抛弃了它,将它搁置箱底、或送给乡下的亲朋好友穿。如今,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二十多年的的确良,又穿在他身上,怎不让我感到稀奇?
小伙子三十岁左右,皮肤黝黑,身高足有一米八几。近日来,他一直在楼下路边干活。身上穿着卷了边的土灰色背心,后背烂了一个洞。裸露的两条长胳膊,黝黑粗壮。下身穿着泛白的黑色长裤,裤脚挽着,裤腿上沾着泥土,屁股上磨烂了。脚上的黑条绒布鞋,鞋边已飞出了布絮。
他如果穿戴整齐,一定是个仪表堂堂,很有派头,具有阳刚之气的英俊小伙。
可是,现在他只能穿着破衣烂衫,在这儿出苦力。他的工作就是用铁锨铲几下水泥,再铲几下沙子,堆成小山丘后,在中间挖个坑,将水慢慢倒入,再把水泥和沙子搅合在水里。然后,将搅拌好的水泥浆装进推车里,送到工地上去。
在工地上干活的人,都是些泥瓦匠,他们头上顶着湿毛巾,不是蹲着铺地,就是站着砌墙。瓦刀在手里上下翻飞,把砖头敲得“蹦蹦”直响。他们穿得都是汗衫,或体恤衫;脚上穿的是球鞋,或是旅游鞋,旁边还放着水杯。他们常对他吆三喝四的。
他推着水泥车,必须上个台阶才能进入工地。每次上台阶前,他都要减速,低头,弯下腰,象个虾米一样,弓着身子,双臂奋力推着车子向前冲去。有时,车子一下就过去了,如果过不去,他就向后倒退几步,重新蓄势向前冲。
我从没见他喝过水,他总是弓着腰,手脚不停地干活。碰见行人路过,他会停下手,等人走过去后,再去铲水泥。那天,他正背对路面铲水泥,一个穿花裙子的妙龄女子从旁边路过,他一不留神,将水泥溅到女子的裙摆上。那女子停下脚步,赶紧低头去看裙子。然后抬起头,拉下脸,双眉紧皱,上下嘴唇一动,对他大声呵斥:“你眼瞎了?”
他停下手,满眼惊慌,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女子怒目圆睁:“对不起就完了?这裙子是花了五百多才买的。”
他微垂着头,一动不动,像个受气的小媳妇。那女子仍不罢休,哇啦哇啦骂个不停,骂完了,还不解气,临走又骂了一句:“臭农民,脏得象猪一样!”
他抬起头,满脸通红,眼里像是冒了火,望着那女人的背影,紧握着拳头,浑身战栗着。
从穿戴上看,小伙子是从偏远山区来的农民工,因为,没有技术,只能干这种简单、笨重的粗活。
今天,可能是他的背心烂了,没有衣服穿,才穿着衬衣来上班的。否则,这大热天里,谁去穿那么厚的长袖衣衫?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楼,一进家门,顾不上换下被汗水浸湿的衣衫,手里的东西也不放下,就对我先生说:“把你不穿的汗衫找几件出来。”
我先生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问:“你这风风火火地要做什么啊?”
我手指窗外说:“你看,楼下那个小伙子穿得那么厚,这么热的天,中暑了怎么办?”
我先生站起身,走到窗口看了一眼,轻轻叹口气,摇摇头,去打开了衣橱。先生拿着几件汗衫让我看,衣服的质地、色泽都不错,就是感觉小了一号。
咳!我光顾了着急,竟然忘了他比我先生个子高。怎么办?现在去哪儿找又肥又大的汗衫呢?突然,我想起了文化衫。赶紧对我先生说:“快去找文化衫!”
近两年来,我经常去参加一些越野赛、城墙跑,每次参赛,主办方都发件文化衫。由于都是大号,我从没有穿过,大部分都送给了别人。记得,家里还有三件,这三件质地和款式都是我所喜欢的,准备留作纪念。
我先生喜欢干净整齐,经常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可随着年龄的增加,他的忘性也与日俱增。常常前脚放下的东西,后脚就忘记了。
我们两个翻箱倒柜,热得满头大汗,衣服也被汗水浸透了。十多分钟后,终于找出了那三件文化衫。
我顾不上擦汗,拿起衣服就向楼下走去。刚站在小伙子面前,一股酸酸的汗臭味直冲鼻子。我双手捧着衣服,仰头对他说:“小伙子,你穿得衣服太热了,还不透气,我给你拿了几件汗衫,都是纯棉的,你去换上吧!”
他脸上黑黢黢的,没有光泽,只有汗水在流淌。猪鬃似的黑发,上面浮着一层水泥粉尘。
他停下手,向后退了一步,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我。而后,抬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摆手说:“不,不,不要!我有!”
我望着他眼睛,忙解释道:“不要钱,是送给你的。”
他躲避着我的眼光,又慌忙摆手:“那也不能要!我真的有!”说完,弯腰干活去了。
他这一举动,让我十分吃惊。我之前也给乡下人送过衣服,他们从不客气,好像我理所应当。甚至,有的人拿上衣服后,连声谢谢也没有,就转身走掉了。这小伙子倒是为人朴实、真诚,穷得有志气,有骨气。
我仍捧着衣服,对他说:“这不是买的,是发的!你拿上吧!”
他没吱声,过了会儿,才慢吞吞地抬起头,将手在身上蹭了蹭,然后,伸出双手接过衣服,轻轻地放在旁边一处干净地上。
我趁机转过身,快步向家里走去,回到家后,便和我先生站在窗下注视着他。五六分钟后,他去洗了手,脱掉衬衣,换上了那件大红文化衫。他干了会儿活,停下手,低头去抚摸着身上的文化衫。不一会儿,他脱掉了文化衫,又换上了那件衬衣。
我先生不解地问:“他穿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脱了下来?”
“他一定是怕弄脏,舍不得穿呗!”
忽然,路过他身边的那位老大爷,脚下一滑,身子左摇右晃起来,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他丢下铁锨,上前一把扶住了。然后,他低头询问老人了一句什么,老人摇摇头,他搀着老人走了一段,才放开手。目送着老大爷拐过弯,他才回来干活。
第二天,我从公园回来,老远见他穿上了那件雪青的文化衫。从他身边走过时,我目不斜视,有意不去注视他。我怕见他那难为情的眼神,为他留一份尊严吧!
回到家后,我径直走向了窗口。恰巧,小伙子正仰头往楼上瞧呢,像是在寻找什么?我明白,他那是在找我,想对我说一句感谢之类的话语。可我站在玻璃窗里,他根本瞧不见。
那晚收工后,他洗了脸,洗了头发,还换了条裤子,穿上了那件大红色的文化衫。
第三天,等我拐过弯,他老远就注视着我,嘴唇蠕动着,想给我打招呼,我仍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我不是清高,也不是瞧不起他,是不想让他来感激我,也为我无法帮助他深感愧疚。
又过了几天,一场大雨降临古城,气温明显下降,空气湿润凉爽。这时,却不见了小伙子的身影。询问他的工友才知,他回家了。
他为什么要回家?我迫不及待地问。
那工友说:一个月前,他来自关中西部的山里。由于没见过世面,太木讷,干个活,也是瞻前顾后的。工友们都瞧不起他,欺负他,骂他是个“瓜屁”。他很生气,向队长提出不干了,要回家去。由于是伏天,找不到顶替他的人,队长承诺他,一旦找到人,立马放他走。现在,天气转凉了,来了个顶替他的人,他就回家了。
听罢,我心里一阵难过。就因为他的诚实、木讷、没见过世面、对过往行人给予了关照,就被别人瞧不起,被人讥讽,让人不可思议。只能说,现在有些人太现实、太世故了。而他的个性又太倔强。
不过这样也好。怎样的环境,造就怎样的人,人也要有适合自己的环境,那样,才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小伙子善良、朴实和本真的个性,确实与现代化大都市的浮华与失真格格不入。他的家乡虽然穷点、落后点,但一定还未被开发,还保持着原生态的环境。那里,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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