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里,每户人家都有跟别家不同的饭菜味道和生活习惯,像同样是做糊糊,左双奶奶家喜欢用胡萝卜调,而我们家更喜欢用土豆调一样,据说一些看似寻常的区别,直接导致了各户人家之间外貌、语气、语调乃至性情的差异。有意思的是他们吃饭的形式也跟我家不同,我家是将糊糊盛到碗里,每人一碗端着吃,而他家却是一家四口围着那口黑铁锅吃,似乎这样的形式才能彰显他们家族的风格。而他们只有在眼目低垂,嘴巴撅起,双腮瘪下去将食物吃掉时,才更契合家族的传承和规矩。左双奶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长有一张布满麻疤的脸,据说那是出水痘后遗症,但村里其他人出水痘却没有留下印迹。因为这些密密麻麻的疤点,导致两个人三十多岁了,也没有娶上媳妇。他们小而窄的面庞很周正地来自他们妈,而他们廋高的身材,又毫无偏颇地像极了他们的爹。后来,左双奶奶的小儿子娶了邻村地主家的闺女,那是个小个子的圆脸女人,奇怪的是,她的脸上也布满隐约的疤痕。
那时我猜测,会不会每家都藏着一个独属自家的模具,而所有的家人和后代,都要经过这个模具的刻塑,成为相像的模样,身高、形态和秉性?像我的小伙伴禾苗跟她的哥哥们无一例外拥有黑黑的杏核眼和厚厚的嘴唇,一笑就露出一模一样的大板牙,让人轻易就能分辨出他们是王家的孩子。有次我们跟大孩子们捉迷藏,一个小哥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从树后和草垛后面找到了禾苗和她哥哥。按小哥哥的说法,他们兄妹两个有同样的气味,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
被我们喊“六指儿”的俊生和弟弟,除去有跟他们爹惊人相似的大脑门外,还遗传了他们妈的第六根指头——一个紧紧附靠在大拇指上的异物。他们在年幼时,并不掩藏或害羞,乃至很多时候,会在人前不自觉地吸吮那个小小的肉指,或者伸出手让其他小孩看看摸摸,跟随他们傻笑。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逐渐读懂人们奚落和嘲笑的眼神,那时,他们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和颤抖着的薄唇,竟然跟他们妈妈同出一辙。这些有别于他人的标志,不但使家人之间有惊人的相像性,同时也成为别人区分和认同他们的一种记号。
比我小的二闺女,有爱吸吮大拇指的恶习,不止晚上,即便大白天出门,她的拇指也在嘴里,玩耍的间隙,更会吱吱地猛吸几口。她的右手拇指上,已经有了一个明显的肉包,家里人通过在她的指头上抹大酱、辣椒,或者用带子缠起来,用针刺等等方法,都没有将她的习惯改掉,直到有一次,她无比惊讶地看见了俊生的第六根指头,并受到即将长出第六根手指和成为俊生的家人的恐吓之后,一改吸吮拇指的恶习。二闺女在家里是长得很不好看的人,小眼睛,大嘴巴,连她妈都说她是河沟里捡来的小孩,但随着她改掉吮拇指的毛病,人也变得安静听话,似乎长成了大人,不长时间,她的五官、表情和说话的口吻,越来越有了她妈的味道。她妈当时在村里任小队会计,喜欢看书。我稍稍识字时,曾在她家翻完厚厚的《说岳全传》。她妈有很多讲究,比如饭前要洗手,吃饭时不准发出声音,去茅房不准说去尿尿之类的,连年节下走亲戚送礼道,她妈也从不用篮子装,而是用自己缝的布包装。二闺女在她妈的习染下,竟然也渐渐讲究起来,乃至不再跟我们到谷秸里翻跟头玩。
秋收过后,村里来了个照相的人,因为稀罕,且收费少,许多人家都穿戴整齐,到庙院里来照相。庙院里的两棵柏树中间挂了一张布,布上画着小桥流水和花草,布前面摆一个长凳子,来照相的所有人家的长辈都坐在凳子上,孩子们站在他们身后,照相师傅每次左左右右地排摆好,对焦完毕,都会说:看我,咧开嘴,笑笑。我们一群小孩挤在一边,嘻嘻哈哈地看着面前每家老幼,或多或少,聚在一条凳子周围,仿佛有一个神秘的光圈,将一家人紧紧地圈在一起,然后呈现出有别于其他人家的举止和笑脸,宛如是一场接一场的戏,每场有每场的不同装扮和故事情节。
比较骇人的是,当冬生站在他父母身后时,我们看到,在相同的黑色衣服衬托下,呈现出三张完全不同的脸,他们的肤色、五官、表情像三种不同形状和质地的物件,乃至互相之间有某种冲撞和暗暗叫板的意味。这种突兀感,让小孩子们不自觉地全部噤声。但能听见大人们在窃窃私语,那声音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秘密如细小的颗粒,在空气中缓慢地升腾。直到照完相,冬生搀扶他爹出了庙院,下一户人家开始走到长凳子前,人们才结束了那种切切嘈嘈,而转回来撩逗刚刚坐到凳子上的那家女人。
我*一次对冬生家产生了疑惑。冬生当年十六七岁,有一张雪白雪白的脸,黑黑的长眼睛,红红的嘴唇,个子不是很高,人也廋,使他看起来腼腆害羞更像个闺女。因为他说话的声调怪异,平日里基本不说话,被人起了个“小哑巴”的浑号。见他人长得瘦弱,队里专门让他牵牲口。比如播种的时候,他就牵着牲口在前面踉跄地小跑,防止牲口野性突发,跳建起来或把缰绳挣脱。而犁地的时候,他也同样和牲口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着。黄昏,他牵着一头牛懒洋洋走回村里,牲口庞大的身躯衬得他更瘦更弱,奇怪的是,他跟牲口间有相似的表情,眼睛直直地盯着前下方,嘴巴紧闭,一言不发,他们驮着彤红的夕阳,像两个苍老的人。后来从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中,才知道冬生是当年政府从上海孤儿院领回来的孩子,因为冬生爹妈无儿无女,所以冬生就成了他们家的孩子。这时候我们才想起,冬生说话不是怪异,而是带着侉味,“难怪他们家三人各有各的样子呢。”禾苗恍然大悟的说到。这种有悖常理的想象,令我们小孩子不知所措,似乎大人们做出怎样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的,用大人们的话说,这都是命。但这种无血缘亲情的父母子女,若未通过独属自家的模具的刻塑,会不会有长久的缘分?我们面面相窥,在渐渐冷起来的风中,跑向各自的家门。
不久,村里的来俊竟然从他妹妹家抱回来一个小闺女,于是他一下子成了四个孩子的父亲。他已经有了三个儿子,按她老婆的说法,他儿子们的脐带都是短短的粗粗的,拥有这样脐带的孩子,只有兄弟的命,而没有姊妹的命。跟他家相反的是,他妹妹连生三胎全是闺女,这个小闺女刚出世,就被亲妈扔到尿盆里去,让她自生自灭。来俊听说,马上就赶到邻村,将小闺女抱回来了。小闺女百天的时候,正好我们村唱戏,他家就住在戏场边上,来俊媳妇怀里抱着那个小闺女,笑吟吟地站在街门口。女人们很快就围住了她们,有人说,这个闺女养的好壮,一点也不像百日的孩子。也有人说,这孩子长得还是像你们家人。来俊媳妇听了这话,有点不乐意,顶撞道,我们家的孩子长得当然就像我们家人了。言下之意,这个孩子如同已出。女人们悻悻然地离开。也是,孩子的身体中,起码也有一半得血液是来俊家的。据说以前村里也有过这样的事情,若果自家人丁稀寡,需要领养孩子,一定是去领养兄弟姐妹的孩子,一来有血缘传承,二来关乎到家产,肥水当然不流外人田。
二保老汉在冬天去世,他无儿无女,是个孤寡人。但他的二侄儿操持了他的丧事,并为他披麻戴孝。在村里,这叫顶门。意思就是他的二侄儿从此就是他门里的人,他身后留下的房产、田地、外债,乃至亲戚间的走动,都由侄儿来承接。一般长子承担着一个家庭撑门立户的职责,为别人顶门的事,只有次子或者三子、四子这样轮着来。二保老汉的丧事办的并不风光,一来他除去一眼窑洞外别无长物,算不着富人。二是他一直独居,人也不随和,有交情的人也没几个。三是他跟兄弟们的走动也少,年节下孩子们过来,连个压岁钱都不给。所以他的丧事就办的颇为潦草,没有吹鼓手,炮仗也放的很少,给他披麻戴孝的侄子竟然连泪都没有滴一滴。他很好的表示就是披麻戴孝,拄着孝杖,在前面做出拉灵的态势,以此来证明自己以后作为二保老汉的继承人的身份。埋葬了二保老汉之后,他笑嘻嘻地走回村里,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在五道庙竟跌了一跤,此后,他走路的姿势就跟二保老汉一模一样了。
田园的姑姑嫁到五里外的村庄,她在生下两个孩子后去世。不久,田园姑父又娶了媳妇,并带媳妇来田园家认亲。田园奶奶拉着这个叫贵莲的女人的手,哭了又哭,直到哭死过去,田园爹掐住奶奶的人中,都掐出了血才缓过气来。缓过来后躺在炕上,不哭了,把全家人都叫过来说,“以后贵莲就是我闺女,你们的亲人。”当下贵莲跪下来,喊妈,又认田园爹妈哥哥嫂子,田园跟弟弟也一同喊贵莲姑姑。全家欢喜。贵莲就成了田园奶奶的“絮”闺女。在村里,这种情况不常发生,但在人们的忌讳里倒常有,比如五月里忌讳拆洗棉被和棉袄裤,就专门提到了必定会伤及外嫁闺女这让人心惊的话题。因为棉花需要一块一块撕开,然后一层一层叠在一处,村里人把这种对棉花的加工工序叫“絮”。“絮”跟“续”谐音,“絮”作为动词本身有重复重叠的意思,而“续”有连、继的意思。五月被称为恶月,万事不吉,这个月有很多个恶日子,不止有不絮棉被之说,还有不能嫁娶,不能建房,不能砌灶,不能搬家等禁忌。闺女们外嫁出去,如果短命而亡,其夫另娶之人被称为“絮”闺女。五月里拆洗棉被,无疑会增加“絮”闺女的危险,所以人们在这个月,用诸多克制和禁忌来换取平安。,按照礼节,贵莲作为田园姑姑的替代之人,她会在年节下尽闺女的孝心,所以每年大年初二,田园姑父都带着贵莲来拜丈人,虽然是个絮姑姑,但每次都会给田园五毛压岁钱,在当时,这是不少的钱呢。过了几年,贵莲也生儿育女。田园的四个表兄妹长得细眉淡眼,白白净净,说话细声慢气,真像一个模具里刻出来的,外人根本分辨不出他们来自两个女人的十月怀胎。或许籍该如此,每个家庭成员,注定担负着促成家人完美的职责,才能使家庭存在的有价值和意义,
那年在庙院里,我们家也照了全家福,我的祖母坐在凳子中间,她的身左身右坐着我的父母,我跟妹妹踩着砖头站在他们身后。三寸黑白照片里,我们五个人,神态惊人的相似。我们的眼神朝着同一个地方,仿佛我们的心也朝向一处。作为被我们家模具周正刻塑出的我,遗传了祖母和父亲的脸型和身形,乃至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能喝正痛片,一但喝下,全身起红疙瘩。而母亲跟妹妹有相似的眉眼和身形。但奇怪的是,每次我去邻村供销社买东西,都要被人指认出来,在他们的口中,我跟我妈长得一模一样。
据说命运在不经意间会以隐晦的方式暗示事件的很终显现,若果如此,年幼的我,曾对冬生们产生过的无限好奇就可得到很好的解释了。因为许多年以后,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形下,我凭空有了个弟弟。这个来自别人家的孩子,彻底颠覆了我几十年来对家庭模具的强大意味和厚重力量的认知,像折断的树枝,焊接家人之间的血缘消失了,他像一根刺,或者一支箭,刺穿我们家那个隐藏在血液深处的模具,使它撕裂,破碎。在时隔几十年后,我们站到了陌生的照相馆里,照了一幅全家福。这幅全家福中,有我们的外子和孩子,也有弟弟和他的孩子。照片中的十几个人,在相同的皮肉下,拥有不同的样貌和心境,不同的骨头和血液。若果我在镜头里,或许会看见勾勾叉叉的河流般的血液,在我们跟父母之间有怎样的勾连,而我的弟弟血液,却像狭窄的小溪,孱弱而无力地伸向他的小孩。这世上,每个家庭成员,因拥有来自同一血脉的传承和责任,使得他们都具备完美家人的资格。但对于补缺的那个人来说,却需要用更多的力气,来完成命定的事。在照片中,我们的嘴角都在微微上扬,眼睛微微弯下。是的,我们都在做出完美家人的样子,展现给这芜杂的人生和难以抗拒的命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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