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趟单向的旅程，沿途经过春夏秋冬。春天蓬发，夏天热烈，秋天收获，冬天深藏，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景色。我的父亲已从古稀走向耄耋，像从秋走到了严冬。
一
父亲的记忆，如片片秋叶凋零，只剩下偶尔的残枯叶片和光秃秃的枝杆。他的头发，如秋夜的月亮，银白闪光。父亲的眼神，却不似秋的天空那般清澈透亮，倒像春天涨起的河水，混浊不清。父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清晨，父亲起床后，总会走到窗前，推开纱窗，趴在窗台旁，巴哒巴哒吸着烟。他独自静谧地看着窗外，眼里一片茫然。他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我想，或许父亲从落叶上读懂自己已走过秋天，走向暮年；或许看到落叶想起了故乡，想起老屋顶上一行行的瓦片上，有落叶点缀。父亲用力吸了几口烟，像做了一次深呼吸，把烟蒂在烟灰缸里重重地摁下去，看着黄色的海绵嘴很后的一丝青烟灭后，才转过身。
“我明天回一趟老家。”父亲喃喃自语，却清晰而不更改。
我没问父亲因何回故乡，只是打了电话，安排了工作，陪父母返回故乡。
回家路上，秋风徐徐吹来，落叶纷飞如蝶。父亲在车上似睡非睡，一路迷迷糊糊。窗外，田野间沧桑玉米、谦虚的稻穗，还有温暖的棉花，站成向父亲致意的模样。在我眼里，父亲和故乡，都如窖藏的老酒，一直珍藏心里，启瓶未饮都能醉人。小时候，父亲是孩子们的天，伟岸而挺立，为儿女们洒下阳光和欢乐；而今角色转换，他却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需要我的包容照顾，儿女们成了他的天。记忆中的故乡，是孩子们的乐园，是我们插翅飞翔的地方；多年后，游子们才发现，无论飞多远，故乡永远在心里。
这片熟悉的景色，牵引父亲的思维回到几十年前，眼里似有热意。他嚷嚷着要去山上摘油茶，可是油茶树老化，挂果率低，早已踪影难觅，入眼的是莽莽苍苍的松林；他还要到老家做竹篦，可是贫困生虱子的年代一去不复返，竹篦已无销量，乡亲们早已改行；他说要到落花山砍柴，可是山上杉树成林，无柴禾灌木，就连烧柴的灶膛都已改用沼气。
我的老父亲，对往事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而很近发生的事，却一脸茫然。父亲脑海中的故乡，还停留在四十年前。早已故去的乡亲，还说要去与他们叙叙旧；以往的事，父亲说要去完成，仿佛都穿越时光遂道，回到过往的日子，有永远做不完的事。
老父亲，我也希望时光倒退，回到那年那月。彼时，您风华正茂、勤劳果敢；我是您怀中乖巧的女儿，聪明可爱，正被您的胡须扎得笑不停。可是，人生没有返程，走过一程少了一程。父亲，我还能陪您多少程？
二
从故乡回来，第二天，我和妹妹陪同父母从衡阳出发，去广东弟弟家探亲。父亲兴奋得一宿没睡，准备行李，翻了又翻，生怕漏掉自己的用品。出发前，他带上弟弟很爱吃的家乡土产。他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说的都是关心弟弟的话，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我能看出，父亲的心思，早已飞往了广东。
乘坐晚上八点的高铁，两小时后到达广州南，弟弟将在高铁站来接。爱人开车载着父母，六点半到我单位。在我交班时，爱人担心父母年岁大了，会忘带身份证。父亲信誓旦旦说放心，已带好，爱人却要眼见为实。父亲搓着手，极不情愿地从后备厢的行李包中，拿出一张卡片递给爱人，那眼神就像一个渴望家长表扬的孩子。爱人哈哈大笑：“老爸，这张卡片哪是身份证？”我一看，父亲手中拿的竟然是母亲的医保卡。爱人迅速把车调头，回家拿身份证。
为赶时间，我已等在路边。爱人取来身份证，我立刻上车，直奔高铁站。
突然，坐在后排的父亲问我，多久到达高铁站？我回答，不堵车不用一个小时，堵车就时间更久。过了几分钟，父亲的脸色非常难看，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嘴角咧开，表现出十分难受。
“父亲怎么了？怎会如此表情？”我的心立刻紧张起来。
“我想解大便了。”
“老爸，您忍一会儿，等车靠边停下，我带您去解。”我抓起一把抽纸，塞到父亲手里，安抚着说。
话没说完，一股臭味渐渐地在车内蔓延。我大惊失色，迅速从副驾位下的文件箱，拿出一个文件夹，让母亲协助，垫到父亲的座位上。终于到了路旁的公厕旁，车刚停稳，我就拉着父亲，一路小跑，冲了过去。
顾不上男厕还是女厕，直接破门而入。父亲慌忙之中，更是解不开皮带，我也没什么顾忌，进去帮父亲解开皮带，然后退出来。父亲风雨骤急，酣畅淋漓。厕所的灯光也淡淡地笑着，它似乎包容着我和父亲，掩饰我们的尴尬。父亲用完手中的抽纸，我马上递过去。
“老爸，您把短裤和内裤脱下来，我们不要了，只留干净的外面裤子。”我判断出父亲没有拉稀，便指导他说，“再用干净的裤脚，把腿上有大便的地方擦擦。”
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水龙头，却发现这处公厕刚好停水。
“裤子全都弄脏了，外面裤子也脏了，都不能要了。”父亲说着，有点难为情，“虽然没拉稀，但是太多了。”
我又把一盒抽纸全给他，自己跑回车上，给父亲拿了一条干净的裤子。等我再到公厕，父亲已脱光，几条脏裤子扭曲着趴在地上，凌乱不堪，像被打劫，一片狼藉。
“弄脏就不要了，擦干净，你赶紧换裤子，我们赶时间。”我一边拿抽纸协助父亲擦去腿上的大便，一边安慰他。
“不行，我裤兜里还有香烟、打火机、手机和钱。”父亲扭头对我说，“裤子可扔掉，东西得拿出来。”
我叹息，既然父亲连裤子都不要了，也不先把口袋里有用的东西掏出来。没办法，我只得左手提起裤头，右手去搜。不好，手正好捏到湿黏的大便，我强抑制自己的恶心。右手往兜里搜，裤兜也粘上大便，在昏暗的灯光下，世间万物都非常柔和，即便是父亲把大便弄脏全身，也看不出半点腌脏。我两手沾满大便，搜完裤兜，取出打火机和钱，香烟已变臭，索性不要了。可是没找到手机，父亲强烈要求，我又重新搜一遍，仍不见。我铺平裤子，用脚在沾满大便的裤子上踩了又踩，谁知父亲忽然像个顽皮的孩子笑了，说手机在衣兜里，这才想起来。我连忙给父亲换上新裤子，又把脏裤子扔到垃圾桶里。没水可洗，我只得用纸擦擦，便陪父亲返回车里。
车里有了我和父亲两位臭臭，可欢乐并没有减少。父亲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眼神却一遍遍扫视我们。
“老爸，您今天才是名副其实的爸爸（大便的方言叫巴巴）。”我为缓解父亲的紧张，特搞笑地说。
车里所有人都大笑起来，父亲也跟着笑了，笑意把他脸上的皱纹刻得更深。温馨快乐盖过车内淡淡的臭味，幸福在车里似已乎装不下，随着笑声飘出车窗，洒下一路欢乐。
妹妹已在高铁站等候多时。刚进站，她就带领我们直奔三楼洗手间。我把父亲送到男厕门口，示意他进去，刚转脸，父亲又跟我走到女厕门口。顾不了那么了，我牵着父亲在男厕出口的洗手间，倒上洗手液，认真地帮他搓洗指缝甲沟。洗干净手后，再递给他毛巾，示意他进男厕，把腿上等处大便擦干净。十分钟后，我们一行登上高铁。
三
高铁上，父亲沉默不语。我侧脸看父亲，几根特长的白眉毛，就像古树的枯枝，夸张地伸出灰白的枝条。皱纹欺父亲反应迟钝，爬得满脸都是，在他脸上横卧，不留任何余地。牙齿弃他而去，留下深陷的腮帮。他一直用手摆弄着面前的放置台，眼睛不看我们，只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为了能让父亲开心，母亲与我们姐妹开始说起小时候的趣事。有时父亲好像想起了从前，能插上几句话；有时他一脸茫然，喃喃自语，不知所云。只要能勾父亲的记忆，哪怕只有一丝一缕，都是我们愿意做的事情，大家都非常开心。旅途的寂寞，在我们的回忆之中变得轻松愉快，很快就到广州南。弟弟开车接到我们，便马不停蹄一路开往中山。
晚上十一点到达宾馆时，父亲*一个去洗澡。我刷洗臭鞋，妹妹整理行李。母亲太累，半躺在沙发上休息。
弟弟不放心，进洗手间看父亲洗澡，出来时他眼圈红了。转身，弟弟到客厅换上拖鞋，挽起衣袖，再进了卫生间。他一手拿着水龙头为父亲淋浴，一手为他搓脊背、洗臀部、洗腿洗脚。父亲觉得不好意思，不是躲开弟弟的手，就是躲开水龙头淋来的水。
“老爸别躲了，您就安心地让我为您洗澡吧！小时候，您为我们洗无数次澡，现在只不过还一次给您。”弟弟的声音，从流水和脚步声中传出来，“不知您还能南下广东看儿子几回？也不知道我还有几次机会为您洗澡？”
父亲好像听懂了，没有再听到躲开的细碎脚步声，只听见细腻的搓背声和柔柔的水声。
一阵忙碌之后，弟弟出卫生间时，已是满头大汗。弟弟说，他看到父亲把淋浴的水龙头放在地上，自己站在旁边，水柱只冲到他的小腿。身上淋不到水，父亲就用手往身上一点点地浇。父亲此时洗了澡，笑得像孩子一样可爱，仿佛旅程的疲惫，都被洗得无影无踪。我用毛巾为父亲擦干头发，弟弟递给他一瓶水，妹妹正为父亲铺好被子。此刻，房间里飘出淡淡的芳香。
我们非常兴奋，沿途见闻、家乡趣事、父亲近况等等，说个不停。父亲躺在了床上，在我们的谈话声中，慢慢熟睡。父亲满头银丝，与洁白的枕头被单的颜色融为一体；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是岁月刻下的一道道年轮；嘟着的嘴巴，时不时努动几下，又像在嚼东西。不管父亲的嘴巴在梦里做着什么动作，始终有一种幸福的笑容，挂在嘴角。
望着父亲熟睡的面容，我们都不自觉地压低了谈话的声音。此时，我的心无形地被触动，涌起一股暖流。
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时，父亲是我们的天空，他伟岸挺拔的身姿，就如同顶天立地的一座大山。年轻的父亲，在田地里干活，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一样，永不疲惫。回到家里，他不但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而且还为我们折纸飞机、扎毽子、做风车。有父亲在，孩子们是天下很幸福的人。在父亲眼里，每一个孩子都是他心中的宝贝，给我们洗脸、擦鼻涕，为我和妹妹扎小辫子。父亲用他一生的时光，鼓励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迈出一个又一个坚实的脚步。如今，漫漫人生旅途中，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父亲却历经风霜腐蚀，枯萎了那高大的身躯，也苍老了昔日的容颜。他的脸上，既刻满了岁月流走的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也萦满了被时光无情地夺走了所有聪慧的无奈。
人们常说，父爱如山。每一个人的生命旅程，都有许许多多值得珍藏和回忆的印记。对于父亲，我更是心中充满无限感慨。父亲是慈爱的，让孩子们在一次次教诲中长大。当我们离开家乡，父亲又一次次在到村口为我们送别，鼓励我们好好生活，并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几十年如一日，父亲一直都是我心中的那座高山，巍然屹立。每当看到父亲在我们别离后暗淡老去的背影时，我都会感慨日暮残年，心中也涌起阵阵酸楚。
您把我养大，我陪您到老。亲爱的父亲，我会陪伴您走过一生的旅途，不离不弃。
此时，我多想对父亲说，您曾经全身心地为我们付出，孩子们却不能一股脑儿还给您。我们希望慢慢还，希望时光走得慢些、更慢些……父亲，请原谅孩子们的小心思，我们再向岁月借三十年，让孩子们陪您的更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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